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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星空

一头短发。

程迦第一次见到短发的藏族女人。

达瓦进厕所冲洗手上的血,问:“你是摄影师程迦吧?”

“是。”

达瓦眼眶还是红的,却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让很多人看到。”

“嗯。”

达瓦又低头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烟,沉默了半刻,说:“别泄气。”

达瓦一愣,半晌明白过来,微笑道:“因为刚在车上说的话吗?是很糟糕,但我没泄气。”

“七哥说过,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情况会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弹虽然进入腹部,但没伤到重要器官,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而队里的人甚至来不及照顾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盗猎活跃期。无人区范围大,保护站所有队员出动,也捉襟见肘。

程迦跟着彭野他们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归工作状态的彭野再无心顾及程迦,他不是忙着在地图上分析藏羚的习惯聚集地,就是忙着根据天气和藏羚留下的痕迹分析羊群移动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时刻警惕四周的动静,一队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马虎。

而工作状态下的程迦也无心顾及彭野,她忙着观察、思考和拍照。

她观察巡查队里的每个人,从他们的动作、表情、言行推测他们的内心和性格,思考从哪个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现出他们的本质。

好几次他们都没坐在同一辆车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无事。

程迦跟着达瓦坐在后边车上,认识了彭野队里另外两人,涛子和胡杨。涛子血气方刚,胡杨冷静沉稳。

一路上,涛子和程迦讲了很多他们日常工作的情形。

风餐露宿,不知归路。

程迦少有答话,每个字都听进心里。

到乌拉湖附近,前边的车停了。黑色的秃鹰在低空盘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没有动静。

程迦也下了车,朝那儿走,还未走近,风涌过来,她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几步,视野开阔,乌拉湖湛蓝如宝石,湖边漫山遍野是藏羚尸体,剥了皮,剩下血红的骨肉。公的、母的,大着肚子的、幼小的,到处都是。

血水染红草地和湖水。

秃鹰盘旋,黑压压遮盖天空,有三三两两在啄食。

原野上风在呼啸。

某一瞬,程迦隐约听到羊叫。她以为是幻觉,这儿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着血洗的地,走到一个扒得精光的母羊身边蹲下,从它的前腿边抱出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羊羔,刚出生没几天,还在哺乳期,毛都没长全,盗猎人都懒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会儿,把羔子放下,走回来。

程迦抬头望他,彭野说:“活不成了。”

他们清点数量后,继续赶路。

程迦坐回车上,达瓦说:“羊太小,饿出了问题,母羊死了,更没法救。”

程迦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问:“介意吗?”

达瓦摇头。

程迦摇下玻璃,点了根烟。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多格仁错湖。

巡查队远远看见山坡上的羊群,并没靠近,而是在湖边扎营。

石头、胡杨他们搬着装备,程迦想近距离去看羊。

彭野让达瓦带她去。

达瓦带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让她匍匐下来,别被羊发现。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与马兰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蓝,草地依旧青黄,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闲吃草。

小羊嗷嗷跳脚挤在一起撞脑袋打架,羊羔排排跪着吃奶,母羊轻蹭它们的屁股,怀着小羊的母羊安静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张望。

这方山坡上,他们是一个社会。

达瓦伏在程迦身边,轻声道:“很美好,不是吗?”

程迦瞄着相机镜头,没说话。

达瓦说:“我们的羊儿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气,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鲨鱼有尖牙……但有也没用,七哥说,大象、犀牛和鲨鱼同样在被人屠杀。”

程迦看着镜头,微微皱眉,“达瓦。”

“嗯?”

“有狼。”

“我看见了。”

“……”

一只狼从草丛中潜出来,公羚羊发出警报,狼以迅雷之势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从母羊脚下的羔群里叼走一只,几头公羚顶着角追赶,已来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窜的羊群又渐渐恢复平静。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达瓦说:“人比狼还贪得无厌。”

程迦说:“这话错了,狼不贪得无厌。”

待了一会儿,两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点了根烟,问:“你们队还招女队员?”

“特例。我当过兵,枪法准。也别看我瘦,可力气很大。”

程迦道:“你干这个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头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时没话。

达瓦笑笑,“年纪大了。家里人天天催我,说我要结不成婚了。”

“谈过恋爱吗?”

“没有。”达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像个少女。

程迦也找不着别的话说,只道:“这地方,女人不结婚,压力很大。”

“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听不到唠叨。”达瓦倒豁达开朗。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问:“没想过离开吗?”

“走不了。”达瓦说,“站里人太少,忙不过来。总想着情况好转些再走,抓到哪个团伙再走。可抓了一个,新的又冒出来。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烟,无话再问。

太阳落山,在湖面洒下红彤彤的波光,湖水荡漾着,如同玛瑙的世界。彭野他们在湖边搭帐篷。程迦和达瓦回去时,已经收尾。

达瓦说:“这一路咱俩住。”

程迦嗯一声。

她拿了毛巾去湖边,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脸。没一会儿,彭野也过来,在旁边一米远处洗手。

程迦扭头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脸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头看她,眼底映着波光,微眯着,问:“累吗?”

“不累。”

“嗯。”

他搓干净了手,想说什么,涛子在后边喊他:“七哥!”

彭野也没时间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程迦蹲在湖边,擦洗脸颊和脖子。

洗完了回帐篷,彭野来到门口。

“程迦。”

“嗯?”程迦头也没抬,正给相机换镜头。等了几秒钟,发觉不对,她抬头看他,“有事吗?”

他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馒头和咸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将就一下。”

程迦看着他。

他又说:“在睡袋附近撒点药,夜里怕有蜈蚣、蚂蚁。”

程迦还是看着他,“你怎么不进来?”

彭野说:“不方便,你出来拿一下。”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说,低头扭镜头,“我过会儿来拿。”

“……”

彭野等了几秒钟,她盘腿坐在睡袋上装相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刚要进来,达瓦从外边跑过来,打了声招呼:“七哥。”

彭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达瓦,达瓦进来给程迦。

程迦接过,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馒头,又冷又硬,她慢慢嚼着,一点点咽下去。

她问:“晚上也有人盗猎?”

“有啊。”达瓦说,“藏羚喜欢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他们开车灯,羊儿就跑在前边的光束里,开枪就行。”

程迦继续啃馒头。

达瓦拿手给她捧住,说:“小心别掉渣儿,惹了毒蚂蚁,晚上钻进睡袋咬你。”

程迦于是走出帐篷到湖边去吃。

太阳一落,风就大了。

程迦吃进去一堆冷风。彭野和石头他们在另外的帐篷里商量着明天的行车路线。

在野外,没有火,也没有娱乐,加上白日里劳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旧轮流值夜。没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里,白日疲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到深夜,她隐约听到外边彭野压低了的声音:“去睡觉吧。”

“嗯,七哥辛苦啦。”达瓦声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闭着眼睛,听见达瓦拉开帐篷拉链,蹑手蹑脚进来,钻进睡袋。

又过了不知多久,达瓦的呼吸声均匀下来。程迦爬出来,轻轻地拉开拉链钻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见底的,是深蓝色的,像海洋。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天光。

彭野立在两个帐篷间吹夜风,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

程迦走去他身边,抬头看他。

彭野也看着她,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问:“被吵醒了吗?”

程迦说:“没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扬了扬,唇角带着淡笑,说:“看那边。”

程迦扭头去看,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闪闪,满地荡漾着水钻,她抬头仰望,看见了满天繁星。

仿佛无数条银河悬挂于上,熠熠生辉,缀满整个夜空。

程迦心底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缓缓地走到湖边,站在星河里。彭野在她身边,两人吹着夜风,望着星空,什么也不说,却很好。

良久,他开口:“在夜里,我们看得比白天更远。”

程迦回头,等他解释。

“白天只能看到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夜里却能看到百万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无声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么?”

“难以想象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

他轻哼出了一声笑,散进夜风里。他问:“还想抽烟吗?”

程迦摇头。今晚,她不需要烟,她只需要抬头,就看见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荡漾的湖边,仰着头,看繁星,吹夜风。

“我听过一种说法,所有人,好的坏的,老的少的,在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都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程迦回头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过,干净,透彻。

“是。”彭野说,“因为自然是永恒的安全地。人是社会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第五天上午,巡查队已绕可可西里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岗扎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两两的羚羊、野驴,有的见了车辆撒腿就跑;有的反应迟钝,低头吃草。

天很热,快到中午时路过一片胡杨林,彭野叫队员们把车停下休息一会儿。

程迦下车和大家一起坐在树下扇风喝水。

连续多天吃馒头、压缩饼干和皱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边冒了两颗水泡,红亮晶晶,格外显眼。

彭野看在眼里,这才想起车上有没吃完的凉薯,到车边提出来一看,连续几天的高温把凉薯都蒸干了。

他回到树下,见程迦坐在地上抽烟。

彭野说:“都上火了,少抽点。”

程迦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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