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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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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雨,是什样子的?」身後的青石宫,传来一个和缓的声音。

寂寞的岁月,没有消磨声音的温暖。艰难险阻的鞭笞,没有叫它哀痛。

它不像面前这场雨,像屋内的暖炉,似嫋嫋热气,一盏温茶。在世间一切叫人亲近的事物,它总是其中之一。

姜无忧曾经非常眷恋这个声音,那代表童年关於温暖的记忆。

现在她淡声说:「和大兄以前看到的雨,大概没什不同。」

大齐废太子姜无量,囚居在青石宫,已经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光景,有多少豪杰兴起,多少英雄落幕,多少恢弘的故事发生。

从道历三八九九年,至道历三九二九年。一些人改变了历史,无数人被埋葬在历史中。青石宫始终是蛛结尘网的青石宫,它是人间的看客,陈列在比石阶更寂寞的角落。

但自这座寂寞寒凉的囚宫,传出来的声音,从来没有怨愤。

「人的眼睛,懂得世上最高明的谎言。它会欺骗这个世界,更会欺骗你自己。」青石宫的声音说:「你看到的一切光影,都局限於你的视野。你观察到的所有秩序,都被你的视线切割过。你的眼睛,本身就是一扇有颜色的窗——在你看到那一切之前,一切已经先被你定义。」

「而你对那一切的所谓定义,往往是这个世界给予你的认知。我们赤裸地来到人世,第一种模样,是人们给你穿的第一件衣服。你未必知道那是什样子,未必喜欢,未必认同,但已经接受了。」

「後来我只能看到事物的本质。……」

那声音晃晃悠悠,像是永远飞不上天空的伤鸟:「我有时候怀念自己被欺骗。」

「雨很大,下得让人心碎。」姜无忧说。

她在描述雨的样子。

「这些年你实在辛苦。」青石宫的声音带着安慰。

「大兄。」姜无忧没什波澜地问:「其实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年——我所看到的世界,也经过了你的窗子吗?」

青石宫的声音,不见半点被怀疑的恼怒,仍带着温暖的笑:「无忧,我教过你的。当你真的产生这样的疑问,就不应该再问我。」

「你从来不解释自己。」姜无忧的语气,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御史状告废太子有怨怼之语——谁都知道姜无量不会说那样的话,但他也是一句辩白都没有。被押到天子面前,只说「知罪」。

姜无量,你知的什罪?

这场夏雨实在切急,打得墙檐有连绵的脆响。声声敲人心。

在这样的时刻,青石宫的声音只是说道:「爱我者会为我解释。恨我者会在我的解释,找新的恨意。」

姜无忧,你是恨他的人,还是爱他的人?

姜无忧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有一个修行方面的问题,要向大兄请教。」

青石宫的声音道:「你很久不问我修行的事情了,你已经走出自己的路。」

姜无忧道:「大兄知道天人吗?」

「天人吗?」青石宫的声音恍有所得:「他的道和天人是冲突的……他正在抗拒天道?」

明明一句未提人,姜无量已什都明白。

囚居青石宫的这些年,寒宫从无外客,神思当然也会被封绝,姜无忧几乎是他观察世界的唯一窗口。但他的视野,好像从不局限。

姜无忧早就习惯了大兄的觉知。

大兄早就告诉过她,你随意开口的任何一句话,其中的每一个字,都牵系着许多的世界真相。「慧觉者」能尽觉知。

她明白她的每一次探访

.

,都是让大兄把握时代变化、补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但吹过青石宫的风,掠过青石宫的麻雀,甚至是落在青石宫的阳光,也是这个世界的「窗」。多她不算多。

她问这位在她心中几近全知的‘慧觉者”:「有什办法吗?」

「如果走到需要抗拒天道的这一步,说明他已经陷入天道很深。岸边的援助,都是隔靴搔痒。那些岸边都走不到的援手,更是聊胜於无。」青石宫的声音道:「最好的办法是有人在天道深海,强行斩断他与天道的联系,把他往外推举。那当然只有另一尊天人。」

姜无忧皱眉:「孽海那位?」

「祂算是可以交流的。」青石宫的声音说。

「祂吃掉新天人的可能性更大吧?」姜无忧道。

青石宫的声音只是笑笑:「其次的办法,是有人行船至天道深海中央,把他拽上船,带他离开——但这个办法应该行不通,他不缺愿意行船载他的人。甚至很可能已经上过一次船了。」

姜无忧道:「他似乎……两证天人。在第一重天人态被封印的情况下,又证了一次天人。」

「的确是深得天道青睐,有成为时代主角的可能。」青石宫的声音如此评价。

「要怎摆脱?」姜无忧问。

「绝巅於此,应是无能无力。但即便超脱出手,也是冒险的选择,超脱强者,明明已经跳出一切而存在,又要回涉天道深海,这是强行与天道为敌,自染尘埃……他就算再天才,也不值得超脱为他冒险。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这事情更不可能。」青石宫的声音说:「只能看他自己。看他能否戴着枷锁,独自泅渡天道深海。」

「如他不能呢?」姜无忧问。

「那也未见得是糟糕的结果。」青石宫的声音说。

姜无忧仍然看着雨。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劈啪啦,这会就淅淅沥沥了。有气无力地敲打着结苔的石阶,洗不掉顽固的旧时的尘迹。

「大兄当初看好他,是因为什呢?」姜无忧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雨滴,专注地观察着雨珠飞溅的样子,却毫不相干地问道。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很多时候无需理由。若你一定要寻一个——」青石宫的声音笑道:「或许是合眼缘吧!」

「你没有真正见过他。」姜无忧道:「我是说,用眼睛。」

青石宫的声音道:「所以我没有被欺骗,我看得更清楚。」

姜无忧的手指从淅淅沥沥的雨帘退出,好像告别这个荒诞的世界,而体现一种清晰的力量感。

这绝非那种莳花弄草的纤纤玉指,而是纹理异常清晰、饱满结实,能够碾压天下的指形。「道」和「武」,如同臣服在她指下的风和雨。

现在站在这的,是道武开创者、大齐帝国华英宫宫主。

「大兄,明年我就不来看你了。」华英宫主说。

青石宫的声音仍然温暖带笑:「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大兄永远支持你。」

华英宫主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现在也没有犹豫。

她一步踏出,踏进雨幕,踩碎了残雨。

……

……

「怎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小舟行波,楚江王出声问道。

「没事。有个讨厌的跟屁虫,差点要来海上,还好被我们的盟友拦住了。」秦广王将那收讯的海螺从耳边放下,微微皱起的眉头已抚平,淡笑道:「我们需要抓紧一点时间。」

楚江王也不问为什,只道:「仵官、阎罗、都市、平等,都已经到达指定方位,随时可以行动

.

。」

「他们有什异动吗?」秦广王问。

楚江王道:「他们都是聪明人,而且相处这久了,对你的手段很清楚——就算心有想法,也不敢轻易行动。就算有所行动,也不会叫我发现。」

「都市王可是新来的。」秦广王道:「这快就染上了坏习惯?」

楚江王不咸不淡地道:「他脏得像是从地狱无门走出去的。」

「这话听着怎这别扭呢?」秦广王不太满意:「地狱无门清清白白,我办的可是正规组织!」

「正规组织都是有阵亡抚恤金的。」楚江王说。

秦广王‘啊”了一声:「可是他们都没有家人。」

楚江王顿了一下:「这个就是以後招人的标准了?」

秦广王瞥了她一眼:「我发现这次回归後,你不太一样了。」

「更实诚了?」楚江王问。

「唉!」秦广王长叹一声:「难道我也到了觉得实话刺耳的时候,身边尽是林羡之辈吗?」

楚江王不知作何评价。

「你以前不怎说话。」秦广王又说。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最後道:「也许是你也死过一次的缘故。」

「是‘差一点”死过。」秦广王纠正道。

「若要说差一点,那就不止一次了。」楚江王说。

「我是个命硬的人。」秦广王语气随意:「想来差的这一点,即是天堑。」

楚江王幽幽道:「像你这冒险下去,天堑也有被填满的时候。」

秦广王淡声道:「那需要很多的屍体。」

「那我……」楚江王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少杀一点人。」

「什?」秦广王刚刚分神在辨析光线。没有听清楚。

「没什。」楚江王说。

每一尊阎罗,都有自己加入地狱无门的理由。但很少有人跟楚江王相同。

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资源,有的人是为了磨砺修行……唯独她,是有必须杀人的病症。

她天生元屠入命,杀念主宫,无法可救,需杀生灵方能缓解。幼时杀只兔子杀只鸡就可以,越是成长,越是杀意难填。

现在已是杀妖杀魔都不成,一定要杀人,杀现世主宰之生灵。

再没有比杀手更合适的行当,再没有比杀手杀人更正当的理由。

她很少亲自出任务,其实并不是习惯幕後,相反是为了克制自己。都说卞城王凶,秦广王恶,在病发的时候,她才是地狱无门杀戮欲望最强的那一尊阎罗。

「那就开始吧……」秦广王道:「既然一切都准备就绪。」

「你已经知道它在哪了?」楚江王问。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秦广王独立舟头,摊开双手,仿佛拥抱前方无边广阔的大海:「让我再听一曲曳落歌。」

楚江王往後退了一步,靴子开始结霜,霜意弥漫在小舟。阴森的阎罗面具之下,她的歌声响起:「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她的歌声是如此冷冽,穿行在空雾之中,如寒潮东折。

两人所乘的小舟,也被冻结在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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