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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和杜木兹头回见面的那个夜晚, 他俩究竟讨论了啥?
伊南望着杜木兹那对漂亮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慢慢回想起来。
她指责过巫和祭司,不肯向普通人分享历法——但现在看起来问题还不止在历法上:
苏美尔人那复杂却实用的六十进制数字与运算, 在祭司和见习祭司之外, 很少有人懂得;
每当有先进的耕作技术或者工具出现, 祭司们先想到的,不是赶紧传播到各处乡村,而是先感谢一下神明……
巫和祭司这个阶层垄断了重要的知识和技术, 而他们自己也在故步自封,停滞不前。
她需要扭转的, 实质上就是这个问题。这才是根本。
而她要做的,其实是有一个团队能够不断地发展各种技术,同时也无私地将这种技术扩散到乌鲁克辖内的各个地方。
而各处村庄,乌鲁克的百姓们, 他们每年向神庙奉献的祭品,事实上正应该是向这个团队支付获取知识与技术的对价。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冲着杜木兹兴奋地说:“对,我想我可以把神庙, 改良成为一个学院。”
“学院?”这名字对杜木兹来说十分新鲜, 但是他大概猜到是什么意思。
“是的, ”伊南越说越激动,“像库辛那样的见习祭司, 有太多东西可以教给乌鲁克的普通人了。”
单是库辛一个人,就可以教给别人书写数字、进行简单的运算、记账、会计核算等等一大堆。
而年轻的学生进入库辛的仓库帮忙,也可以大大减轻库辛的工作量。
“对, ”杜木兹双手一拍, “我去神庙的羊圈里看过, 那里的见习祭司照料羊群非常有一套,他们知道怎样照顾母羊和小羊,知道什么样的羊身患疾病,必须单独关在一栏……”
“除了养羊放牧,我看那些羊倌儿还在制作美味的干酪,干酪可以让新鲜的羊奶多保存很长时间,不会腐坏……”
伊南和杜木兹两人相对而坐,你一桩我一桩,竟真的捋出来一大串见习祭司们的特别之处——这些在伊南看来,全都是值得与乌鲁克地区全境分享的知识点。
“南,你知道那辆在新年祭典上被拖出来向你……不是,是向女神献祭的牛车,又是谁制作的吗?”
伊南稍稍别过脸,假装不信地望着杜木兹:“难道也是见习祭司吗?”
杜木兹拊掌:“对,就是他们!他们那样的木工手艺,我见了也是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来时路上,杜木兹一直和小阿克合作修理那架最后被“处理掉”的两轮手推车,木工上也算是小有经验,但到了见习祭司们面前,才发现他们的手艺压根儿什么都算不上。
“你知道最近这两天,小哈姆提他们都在做什么吗?”杜木兹问伊南。
伊南转转眼珠:“难道……也是在向见习祭司们……学习?”
杜木兹点头拍手:“对!”
“他们见了啥都觉得好奇,缠着见习祭司们教他们……正好见习祭司们也乐得多些帮手。”
伊南也忍不住抬头仰天,欢畅地大笑:真没想到,她从巴德·提比拉村带出来的,是这么一群热爱学习的年轻人——
但也正是这个年纪,是好奇心最旺盛,学习能力也是最强的。
也就是说,她完全可以让那些每年到乌鲁克来参观“圣婚”典礼的年轻人,先进入神庙这座“学院”,交上“祭品”作为学费,然后跟着见习祭司们学习两个月,之后的新年欢庆就相当于一个简单的“结业典礼”。
之后这些年轻人各自回乡,自然能将历法、算术、技术、工艺传播回去。
见习祭司们,也能在这个过程中,放下手中的活计,轻松一点,指导他人——也许见习祭司们会成为非常好的老师,也许神庙也会逐步演化成为一座师范学院……
当然,来到乌鲁克的年轻人里,那些最有创造力,又乐意留在乌鲁克的,可以长期留在乌鲁克,继续钻研各种新技术,拥抱即将出现的新生事物。
这就相当于,乌鲁克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教育机构——承担了科学与技术的探索、研发,也承担了教书育人,知识的分享与传播等等一系列重要职能。
——这对于文明而言,是无比重要的。
杜木兹头回见伊南这么高兴,这个牧羊人天性谨慎,小心翼翼地提醒:“南,别忘了,这是在乌鲁克,大部分事还是巫说了算。”
确实如此,如今乌鲁克的权力还掌握在巫和祭司们的手中,如果伊南想要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必须要从巫手中夺回权力。
伊南笑着摇头:“不着急,巫那头我们慢慢对付——”
“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是一件关于你的私事……”
伊南的话还未说完,忽听门上轻轻地毕啄一两声。
“圣女,圣女……没打扰到您吧?”是旅店老板的声音。
这声音很明显带着惊惶,惊惶到令伊南不得不放弃了与杜木兹的交谈,转而向门外说:“您进来吧。”
旅店老板进来,抽了抽鼻翼,显然是对屋子里的气味不大满意。
可是他一见到伊南,就根本顾不上什么气味了。旅店老板紧张地对伊南说:“圣女,您听说了吗?埃利都要跟咱们乌鲁克过不去,祭司们说,埃利都的商人给的那些贝币……那些贝币埃利都人现在都不承认了。”
旅店老板手一伸,露出手心里小巧而完整的数枚贝壳。
当初他可是说过,区区这几枚贝壳,就能换整整一只羊。
伊南顿时皱起眉头:贝币……不被承认?为什么?
“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旅店老板“嗐”了一声,说:“还不是因为他们信的主神不是您……这个,他们信的主神和咱们不一样。”
——竟然有这样的事?
因为大家信的不是一个神,就不肯承认彼此之间原本就互认的货币?
伊南抱着脑袋,对旅店老板说:“等等,您让我想一下——”
说白了,货币这个东西,是一种互信的契约——你信它值这么多,我也信,咱俩的认知是一样的,货币才能作为商品的中间媒介辅助交易。
信神这回事,主要在于自己信;而货币,主要在于“别人相信”1。
旅店老板手里的这一小把贝币,固然轻便美观,但它在乌鲁克并没有实际的价值。贝币能够建立起如今的币值信任,一定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双方才形成了共同互信。如今埃利都竟然说不承认,就不承认了——这是何其荒谬的行为?
但不得不说,如果埃利都真到了想要与乌鲁克开战的地步,那么直接毁约的行为的确最为有效——这让乌鲁克的普通人,例如眼前这位旅店老板,蒙受相当严重的损失,并可能严重影响乌鲁克的民心与士气。
所以,两个城邦之间的局势已经到这么危急的境地了吗?
为什么之前乌鲁克还在歌舞升平地举办“圣婚典礼”,为什么与埃利都交恶的风声她一丁点儿都没听到……
伊南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去见巫!”
她知道巫为什么这么消停了。
知道巫为什么任由她搅乱了圣婚典礼了。
知道巫为什么这几天坐视她约见各路嘉宾,却始终不声不响了。
敢情是早就想好了,一旦与埃利都出现纷争,就让她这个“圣女”来顶缸。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在屋中坐,缸从天上来”。
但这时候她根本顾不上去责怪巫,去追究巫和祭司们究竟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搞清楚乌鲁克与埃利都之间,矛盾究竟在哪里,双方冲突已经到哪个阶段了。
伊南起身出门,杜木兹马上说:“南,我跟你一起!”
可怜的旅店老板被甩在房间里,捧着一小把贝币,欲哭无泪:“明明这些曾经能值一头羊,现在,现在……”
他一扬手,就想把这些美丽而脆弱的贝壳扔在地上,踩上两脚。可手都扬起来了也还是舍不得,最终还是把东西都收回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伊南离开小旅店的时候,贝币失效的消息似乎已经传遍了乌鲁克。
人们一群一群地聚在街面上,商议的都是这件事——
“这……这可怎么办?我手里还有好些贝壳,是准备好了后天要进货的,现在……贝壳真的什么都不值了吗?”
“好险,我原本手里有一枚贝壳的,结果昨天刚换给了面包房的大婶儿,她还倒找给我好多面粉……”
“什么叫好险?”一个妇人手里持着一根擀面杖跳了出来,“敢情你昨天给了我一枚啥都不值的贝壳,你赶紧把我的面粉都还回来……”
擀面杖“嗖”的就挥了出去,打中了上前劝架的人——
“唉哟,疼!”
“对不起对不起——打错人了。”
“小子,别跑啊,老娘跟你没完……”
一时间,街面上乱成一团糟。
伊南低着头赶路,杜木兹就在她身边护着她,眼看着她紧紧抿着唇,眉心皱着——
伊南心想:看起来乌鲁克持有贝币的人不在少数,然而贝币的突然“贬值”,直接扰动了社会秩序,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相当负面的影响。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伊南一行,与巫和一大群祭司们在神庙中碰面。
这次碰面并非发生在神庙后花园里巫的小屋之中,而是在神庙圣殿正中。伊南盘腿坐着,背对圣殿中代表伊南娜女神的一座雪花石膏神像,面冲神庙外沿的高大廊柱。
巫和高阶祭司们坐在她对面。
看上去巫对伊南选择了这样“反客为主”的架势很有些不满。但巫又没有办法,伊南拥有“圣女”的身份,身上又背着“身为伊南娜女神”的嫌疑,无论是圣女还是女神,巫都越不过她去。
而杜木兹坐在伊南斜后方,全神贯注,做出一副可以随时保护伊南的架势。
巫却流露出一副十分看不起牧羊人的模样,时不时伸出手,撩起她身上披着的紫红色亚麻衣袍捂住鼻子,似乎是觉得劳动人民身上来自的羊圈气味打扰到了她。
很明显,巫奈何不了伊南,就只好拿杜木兹出气。
伊南却转过脸,一本正经地指指巫,对杜木兹说:“你记一下这个味道:肉桂、小茴香和孜然……以后烤羊肉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些香料加上,保证香味扑鼻,没有半点腥膻。”
杜木兹连连点着头表示他记下了。
对面巫的脸色登时有些精彩,五颜六色地像是开了染坊。
“不说这些题外话了,”伊南适时地把话题拉回来:这种时候真的惹毛了对方也确实没啥意思,她随口恭维巫两句,“对乌鲁克和埃利都最清楚的人就是您。我很愿意听一听您对目前两个城邦之间局势的看法。”
伊南用的“城邦”这个词很新鲜,巫和祭司们都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仔细想想,也确实很贴切。这两个地方都是以主城乌鲁克和埃利都为主,各自独立,像是两个小小的邦国。
巫耐住性子,清了清嗓子,慢慢向伊南和杜木兹讲解。
“埃利都人侍奉的主神是基恩,他们始终相信,埃利都是苏美尔人建立的第一座城市。咱们一再向他们强调是巫师丹先建立了乌鲁克,他们一直不肯相信。”
“而且埃利都的大祭司从他们的主神那里,得到过一个著名的预言——能够统治整个苏美尔的王将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伊南点点头,表示她听说过类似的。毕竟苏美尔王表上,曾经有一句话这样记载:“王权从天而降,首先落在埃利都。”2
“但是埃利都现在还是由大祭司说了算对吗?”伊南开口询问:她需要了解现在主导埃利都的,究竟是王权,还是神权。
巫点点头,答道:“这个……不大清楚。”
伊南:“好吧。”
她想了想又问:“贝币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埃利都人究竟为什么突然毁去贝壳的信用,他们以后就不想再和乌鲁克有往来了吗?”
巫突然听说了“信用”这个概念,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觉得十分贴切,这才继续往下说:
“其实……早在新年之前,埃利都人就知会我们,他们以后不再承认乌鲁克居民手上的贝币了。”
伊南:……新年之前?
“但是我想,女神的圣婚典礼在即,这样的坏消息,千万不能在城里散布开来,干扰到为女神献祭的圣典。”巫理直气壮地说。
伊南撑着下巴,微皱着眉头望着巫。她心里在想:原来事情在新年之前已经发生,但是却被巫用什么手段捂住了,没有一时发作。等到自己被推上了“圣女”的这个位子才闹大了。巫的心机此时此刻看来更加明显。
但换个角度想,在埃利都人刚刚提出终止信用,废除贝币的时候,如果那时乌鲁克就派人去与埃利都人坦诚地沟通,晓以利害,再让乌鲁克的居民预先听见点风声,采取措施,那么事情可能不至于这么被动。
——说白了,还是巫的锅。
伊南冲巫笑笑,她脸上居然一点儿气愤恼怒的模样都没有:毕竟现在再气也没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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