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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93章 公元前1756年

希律的确是不想放伊丝塔小姐就此离开的。
天色已晚, 身边的女人离开以后,这漫漫的长夜,就又只剩他一个人。
在这一刻, 希律再次感受到心内有异兽在蠢蠢欲动。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伸出了手。
只有神明知道他希律的深心里原本就有那么一片阴影, 随着他主持“正义之门”的时日越来越长久, 那片阴影竟会随之扩张。
每天晚间他在泥板库房里翻阅那些“判例”的时候, 他都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这些……哪里是人?”
“分明都是些兽类——”
贪婪的世人, 善变的世人……
嫉妒、阴险、欲壑难填的世人。
他读得越多, 心底的那一片阴影就会随之扩大。
他越是接触阴郁, 他整个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阴郁。
他——难道也是“兽类”之一?
渐渐地, 他觉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人类曾经拥有过“善”。
或许人心生下来就是险恶的——他能感觉到他在断案的时候会一点点地把涉案之人的出发点想得很阴暗。
更让他感到惊悚的,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这些假设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每当夜晚降临,阴影扩大,他就格外需要伊丝塔小姐——这个女孩就像是一道光,她拥有的不止是聪明与美貌,她更是驱散阴暗的一盏明灯。有她在,他就会清晰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像一个好人一样。
可是, 当他伸出手去牵住她的小手, 刚刚感受到那一点温暖,心底就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希律, 你只是一个穆什钦努。
于是希律愣住, 然后起身,松开了手, 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身上的黑袍, 说:“天都黑了, 我得送你回家。”
伊南还在震惊于希律那只虎皮鹦鹉的叫声:上天作证, 她可从来没教过这家伙自己的化名——到底是谁教的,可不就一望而知?
她扭过脸,看看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希律,点了点头,说:“好!”
在巴比伦城里,难道还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全不成?——可是希律一番好意,伊南也完全没考虑拒绝。
于是两人一道,穿过巴比伦热闹的大街小巷,往伊南当初买下的宅子里过去。
刚刚经过一座小酒馆的门口,忽听里面有响动,小酒馆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男人被扔了出来,正冲着伊南的方向,仰面跌倒。
希律哼了一声,张开胳膊先护住伊南——
伊南却一伸手,拎起了这个男人的衣领——
“阿布!”
伊南认出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玻璃中间商。
阿布站稳了之后,又惊又喜地呼唤:“伊丝塔小姐!”
他话音未落,里面的人又被接二连三地扔出来,被伊南挨个儿拎住后领,帮助他们一一站稳。
“阿布,是怎么回事?”
“十四王子,是十四王子,喝醉了打人。”阿布赶紧向伊南解释。
他口中的十四王子是汉谟拉比膝下若干个儿子之一,名叫萨米耶。从他的排行就可以知道汉谟拉比是一个膝下子女众多的父亲,然而这个时代超高的孩童夭折率和战争死亡率也预示着,排行十四的王子,同样可能是序位相当靠前的王位继承人人选。
伊南立即能将这个名字和王宫后花园里某张看似精明强悍的面孔对上号:原来是他。
酒馆的门敞着,从里面不断传出哀嚎声。
“怎么,有人受伤吗?”伊南连忙问阿布。
阿布愁眉苦脸地答道:“是,店老板被王子打伤了——伤得还不轻。”
伊南与希律对视一眼,两人眼睛里都明白写着:有麻烦了。
第二天,小酒馆的老板硬是让人把断了腿的自己抬去了“正义之门”,向负责“主持正义”的王室礼官希律投诉:他被十四王子萨米耶打成了重伤,要求希律为他主持公道。
这个老板是个老好人,在他的拜托之下,昨晚光顾小酒馆的所有酒客,都站出来帮助老板作证,包括阿布。
而且这件案件因为牵涉到了王子,顿时引起了全城的关注。人们都想知道,既然无故打伤他人的是十四王子,那么主持“正义之门”的希律,是否还能像他以前那样,保持判决的公正?
要知道,十四王子的身份甚至高过“尊贵的阿维鲁”,是贵族中的贵族。
那么身为一个普通王室礼官的希律,以及站在希律背后的汉谟拉比王,木星之神马尔杜克……他们真的能够维护“公正”吗?
希律表现得很冷静,他先命人将所有的证人单独分开,然后单独公开讯问。他问了很多细节,例如王子是怎么喝醉的,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打人,什么人惹恼了他。
证人们老实作答,就这些细节回答得如出一辙,完全一致。
最后,酒馆老板躺在担架上出场,回答了希律的问题。负责给酒馆老板接骨的大夫也跟着一起来了,简要解说了一下酒馆老板的伤势。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么多证人,以及确实身受重伤的酒馆老板——不可能这么多人同时说谎,又在细节上说得完全一致。
因此这事件的事实异常清晰:十四王子酒后无德,酒馆老板无辜被打成重伤。
人人都想知道希律会怎么办。
希律马上就请镇守“正义之门”的王宫卫士去请十四王子萨米耶过来。
谁知,第一次请,萨米耶派了一个贴身侍奉的穆什钦努过来。这个穆什钦努低眉顺眼,见到希律,当场跪下,只求希律看在大家同在王室侍奉的份上,惩罚起来的时候能够轻一点。
人人心里都“切”了一声:果然有个好老爹就可以为所欲为。萨米耶竟然安排了一个贴身侍从来接受惩罚。
酒馆老板躺在担架上,流露出担心害怕的模样。谁知道之后萨米耶王子会不会再来酒馆里寻仇?反正王子就算再闹出什么事,也会有仆役侍从来替他受罚。
证人们在一旁看着,都尴尬地往后缩,似乎他们都有点儿后悔,这么冒冒失失地就站出来帮人作证,万一遭到王子的报复该怎么办?
眼光都落在希律身上,大家都想知道这位身负“正义”重责的王室礼官,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会不会接受萨米耶王子给他的这个台阶下。
只见希律思索片刻,果断再请王宫卫士去请。
第二次去请,萨米耶请人带话:一个穆什钦努不够,两个总够了吧?
于是,跪在希律面前的穆什钦努,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可能一向跟随萨米耶,骄横惯了,即便跪在希律面前,也高傲地叫嚣着:“你也不看看自己,不过就是个跟咱们一样的穆什钦努,你有什么资格审判高高在上的萨米耶王子?”
希律没有多说话,只是比了一个手势。
王宫卫士们立即一拥而上,把这两个穆什钦努的袍子剥去,翻倒在广场正中的地面上,噼噼啪啪就各打了十棍子。
希律随即宣布,这两个穆什钦努是在“干扰公务”。他下令,由王宫卫士第三次去请萨米耶王子。这次如果王宫卫士们请不来王子,连他们自己,也会受到公开笞刑的惩罚。
王宫卫士们知道希律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而且他确实有资格惩罚王宫卫士们。当下没人敢怠慢,真的全都赶去萨米耶王子的居所,大约想着:求也要把人给求来。
“希律——”
不多时,萨米耶王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这名王子带着一大群穆什钦努,前呼后拥着向“正义之门”赶来。
早先去请人的王宫卫士们,一个个都惨白着脸,跟在来人身后: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对方来者不善,但是这人毕竟是希律再三请来的。再说了,对方是个王子,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拿对方怎么办才好。
希律面沉如水,略整了整身上的黑色礼官长袍,向萨米耶王子迎了上去。
“王子殿下——”
还没等希律说话,早先被剥掉外袍,挨了十记棍棒的两个穆什钦努已经都抢上去,向萨米耶告状:
“王子殿下,希律大人把我们打了!”
“殿下,人家根本就没有把您放在眼里。您千万为我们做主呀!”
萨米耶年纪在二十上下,体格强壮如牛,精赤着上半身,腰里别着一条皮鞭。见到希律,他的双眼微眯,寒声问:“你就是希律?是你,再三请本王子到这里来,要接受你的判决?”
希律冷静地点头:“正是。”
“说说看,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而你又打算如何处罚?”
萨米耶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仿佛他根本就不相信:希律竟然敢处罚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经过讯问,证据确凿。王子无故殴打他人,致其重伤。”希律平静地宣布,“即便是王子,也要接受刑罚——被打至同样的伤势即可。”
“好!”
不知道为什么,围观的巴比伦人听见了这句话,竟然齐声叫好,拼命跺脚鼓掌。站在人群前面的证人如阿布,此刻都眉飞色舞。
而躺在担架中、受了无妄之灾的酒馆老板,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同态复仇,即是公正——即便贵如王子,也不能逃脱惩罚。
听见这声彩声,萨米耶嘴角猛地向后一扯,半天方才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他身后的那些穆什钦努们站成了半个圈,隐隐将希律围在圈里,不让他离开。
萨米耶伸手解下了腰里的鞭子,在空中轻轻一抽。那鞭子立即发出“啪”的一声大响,原本“正义之门”后的小广场,人们被吓了一大跳,纷纷噤声。
“希律,你过来!”萨米耶笑嘻嘻地冲希律说。
希律知道萨米耶召唤必无好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能回避。
“是谁赋予你的资格,竟然敢审本王子?”王子的口气渐渐转为凶恶。
希律已经知道今天这一场冲突难以避免,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公平判决每一桩纠纷,这是汉谟拉比王赋予小臣的权力与职责。这样神圣的权力,来自木星之神马尔杜克。”
萨米耶一噎,转了转眼,转而道:“但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穆什钦努吗?在王子面前,这就是你身为穆什钦努的礼数?”
希律咬了咬下嘴唇,冲着萨米耶单膝跪下。
“正义之门”跟前顿时一片大哗。
人们都没能想起这一点:即便希律拥有王赋予的审判权力,他依旧是个微不足道的穆什钦努;他在王子面前,依旧是个低三下四的奴仆。
“现在记得自己是个仆从了……”萨米耶不屑地一笑,转脸看见自己早先派来的两个穆什钦努都被剥去了上衣外袍,脊背上有受刑的痕迹,顿时大怒,指着希律叫道:“将这个卑贱奴仆的上衣剥去!”
两个穆什钦努刚刚受了“委屈”,现在终于由王子给他们出头了,这时哪儿还敢怠慢,冲上来,一个按住希律,另一个手脚麻利地将他身上那件礼官黑袍给扯了下来。
希律那道终年不见天日,过分白皙的脊背,就此袒露在世人面前。
“希律大人!”
在旁看热闹的巴比伦人再也坐不住了。开始有人试图冲破王宫卫士的阻拦,想要冲进广场,想要避免一直以来帮他们排忧解难、主持公道的礼官希律当众受辱。
王宫卫士的职责就是阻拦。再者他们之中有些人前日里也拜希律所赐,当众受过笞刑。其中有些心理阴暗的,这时多半在等待希律当众吃些苦头。
在这些王宫卫士之中,还有一些萨米耶带来的穆什钦努,混在王宫卫士之中打起了黑拳。只听“唉哟”“妈呀”之声此起彼伏,不少巴比伦人都吃了暗亏。
王宫卫士挡住巴比伦人的时候,萨米耶王子出手了。
他手中的皮鞭在空中飞快地划过,只听“啪”的一声响,希律背上立即出现一道紫色的血痕。
希律低着头,脸上肌肉僵硬,却硬撑着一声都没吭。
“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有种就再说一遍,要将本王子怎样?”
希律偏过头,执拗地重复:“王子无故殴打他人,致人重伤。依照‘同态复仇’的原则,王子应当受重刑,应当被打断一条腿……这是神明所授予的权力,是希律需要主持的公正。”
萨米耶没想到希律竟是这样个硬骨头,当众受辱却没有任何改口的意思。
他顿时扬起手中的皮鞭,恶狠狠地向希律脊背上一顿猛抽。片刻间的功夫,希律背上多出十七八道血痕。
他停下再问一遍:“你再说,要将本王子怎样?”
希律大约是忍痛的时候将自己的舌头也咬破了,这时吐出一口血水,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还是那句话:“王子无故……殴打他人……同态复仇……”
萨米耶愤怒到了极点,手中又是哗哗两鞭。
他一偏头,刚好看见王宫卫士们正在奋力抵挡巴比伦人向他这边冲过来。
萨米耶亲眼看见那些穿着寻常,看来都是平民的普通人红着眼,向自己大声吼,奋力挥动着拳头。他心里突然感受到了害怕——如果没有这些王宫卫士,单凭眼前这些巴比伦人,就能瞬间将他淹没。
可越是这样,萨米耶越是要折辱眼前的王室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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