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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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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午后,燎州北城,州府衙门后堂。

再次看了眼争执不休的属下官吏,孟弘文如往常一般保持着端肃庄穆的神态,默默瞥向东墙上以隶书写就的“抱朴守拙”四字条幅,借以掩饰内心的鄙夷。

平心而论,孟弘文对庙堂功名毫无兴趣,虽然他少负英才之名,早已简在帝心,可这又如何?他孟毅夫自负才高绝世,却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想在剑南老家的书斋里清闲一世,每日里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喜欢的字,然而老师蒋宁当年一封亲笔书信,让他不得不断了独善其身的念头。

老师的信中只有两句话——士,不可不弘毅!国事艰难,君子当有为!

从初试科举到探花及第,孟弘文毫不费力地实现了天下读书人孜孜以求的梦想;从点翰林到封疆大吏,他又轻易站上了无数国朝官员不敢奢望的高度。眼看着再有一年,两任期满的他便能如当初设想的那般,在天子苦心安排下入阁为相,接过老师肩头重担,然后设法整肃朝纲,匡正社稷,解国家之危难,扶大厦于将倾,谁知……看回一众各怀鬼胎的属官们,孟弘文心中冷笑更甚,于是他以拳掩口,轻轻咳了一下。

原本闹哄哄的堂内立刻鸦雀无声。

以能力树立威信和以身份获取威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前者是水到渠成,而后者只是一厢情愿。

当年只身上任却在此后五年间与燎侯府严家斗了个旗鼓相当的孟弘文显然是前者。

即使是他的敌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劫囚罪在不赦,梁贼更为钦犯,此案案情之恶劣,简直国朝所未闻。诸位既已商议多时,不知都有何见解?”待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孟弘文终于发问。

“大人,下官倒有一言。”坐在孟弘文下手右侧的中年官员即刻起身回道。此人是州府别驾谢文聪,虽为刺史佐贰,手中并无实权,却是燎州除严家以外的几大宗族共同推举出来的旗帜人物,在本地官场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思明但讲无妨。”孟弘文微微颔首。尽管他素来不齿谢文聪的官声为人,仍旧耐住性子以对方表字相称,只因“皇权自古不下乡”——宗族势力一直都是地方仅次于官府的强大政治力量,在许多事务上,凭借“人伦”、“礼法”这两面大旗,家法能逼国法让步,族老可教刺史低头,任何真正想要做事的官员都不能不捏着鼻子与之虚与委蛇。

“是。”谢文聪拱手一礼,“下官以为,梁贼此前向以为人四海交游广泛闻名于燎北江湖,如今便有人甘为其冒此天下之大不韪,也只是题中应有之义,我等实不必小题大做,只需——”

“好一个‘小题大做’!好一句‘题中应有之义’!”谢文聪话未说完,坐在他对面的长史周全便已嗤声冷笑。旁人无不因此露出玩味表情。原来这周全乃是被世人私下骂作“奸党”的萧党中人,平日里不仅对严家皮里阳秋,还一直同孟弘文唱反调,更与谢文聪相互别苗头,摆明是萧党放来燎州的搅屎棍,却不知他这回又想捣什么乱?

“谢某不才,不知周大人何出此言?愿闻高见!”见周全公然挑衅,谢文聪自不退让。

“谢大人乃饱读之士,学识过人,理当熟知国朝律法。”心知对方是想大事化小的周全一脸谑笑,阴阳怪气地说道,“依律,弩、甲、矛、槊、具装等物乃属禁兵器,私家不合有。若有矛、槊者,各徒一年半。弩一张,加二等。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有甲、有弩,各得此罪。私造者,各加私有罪一等。朝廷律令在上,各州县对此素来管控极严,民间便偶有三二狂徒铤而走险,等闲也难凑出数十张精造弓弩来,遑论以之当街劫囚?”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愈发精彩。谢文聪并非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其别驾之位完全是背后几个宗族拿银钱和姻亲关系生生堆出来的。周全这话简直就是故意戳他谢大人的肺管子。

“江湖匪类最是无法无天,岂能以常理论之!”谢文聪闻言之下,原本容貌周正的脸上果然青白一片,眼中更是气得快要冒出火来。

“谢大人此言差矣。”周全笑意更甚,语气也愈发揶揄,“江湖人说是桀骜难驯不服管教,实则真敢擅越雷池的又有几人?须知区区匹夫之勇在煌煌军阵之威面前不过笑话而已!有道是‘任尔傲骨硬似铁,当知王法炙如炉’,昔年太祖皇帝金口玉言言犹在耳,江湖人纵有天大胆子,又岂敢在此等事上放胆造次?”

将谢、周二人无所顾忌的争吵看在眼里,孟弘文满心不悦,正要开口制止,又听谢文聪切齿质问周全。

“既然周大人认为此案不是江湖人所为,那么又是何人?”

“以此番涉案禁兵数量之巨,加上梁贼此前曾在行踪暴露后依旧试图进城,呵——”尽管明知谢文聪有意曲解,周全却满不在乎,反倒暗自窃喜,当即顺水推舟地说道,只是话说一半便闭上嘴巴,兀自端起手边茶水啜了起来,摆出副讳莫如深的姿态。

都说响鼓不用重锤。周全固然语焉不详,可今日能够坐进这府衙后堂里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顿时个个变了脸色,无不将身体悄然缩去圈椅里,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地扮起泥胎菩萨,就连谢文聪都是目光闪烁,竟一改先前怒容,主动偃旗息鼓,默默坐回原位。

孟弘文见状暗自冷笑,却也懒得点破周全的歹毒用心,只摆手道了句“今日到此为止”便打发众人退下。众人前脚刚走,一旁小门里立刻走出一人,正是今早刚刚进城的公孙飞鸿。因为劫囚案干系重大,严家自然不好再如之前那般派人阻拦,但那些守城军将的一番冷言冷语总是无法避免,好在公孙飞鸿对此早有准备,倒也不以为意。

“孟大人,下官无能,给您添麻烦了。”刚一走到孟弘文面前站定,公孙飞鸿便忙不迭地躬身告罪。先前他得孟弘文安排,躲在门后将众人言谈听了个分明,心知长史周全有意借禁兵一事将本案矛头指向严家,从而逼孟弘文与后者正面交锋——燎州地处边州关防紧要,军资管控远比别处更严,而州中军器将作等事均由严荣亲自掌领的都督府负责,只要有心攀扯,这批涉案弓弩最后总能扯到严家头上,无非中间要拐几道弯而已。以孟弘文的头脑,不可能不清楚周全引虎相争之居心,可官面上的事情嘛,有些东西如果无人点破,知晓个中利害的大家自然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如先前议事时那般,不论对本案持何种立场,各人都默契十足地略过禁兵一事不提,可一旦有谁主动挑破这层窗户纸,旁人再想回避就难了。哪怕明知周全此人用心险恶,孟弘文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与严家死磕。

谁知公孙飞鸿正自心头惴惴地等待孟弘文朝自己宣泄怒火,却见对方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轻啜几口,而后动了动手指,示意他自行落座。

“将军送了本官一份大礼啊。”喝过茶水,孟弘文微笑着说道。

“大人,您——您这话又当从何说起?”公孙飞鸿满心愕然,他虽不明就里,却能听出对方说的并非反话。

谁知孟弘文却卖起关子,兀自轻笑着拍了拍圈椅扶手,而后起身走去门外,抬头望向屋檐下垂挂的几绺冰凌。

“接下来还请将军协助本官彻查此案,至于朝廷那头,本官自会上表陛下,替将军代为分说,以陛下之圣明,想来应会恩准。”

与此同时,昭德坊梧桐院。

正值天寒地冻之际,北地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梧桐院的大花园到底不同于别处,压雪垂凌的院墙之下,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高大挺拔的香樟和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迤逦而行,不时可见寿带、孔雀、极乐鸟等珍禽于枝头掠过,显出色彩绚丽的身影。也不知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些南方禽鸟在北地安然越冬。

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洞天。足有十数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湖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各以曲桥游廊连接的水榭亭轩,且不论营造技艺之高明,只那一根根粗有单人合抱的楠木梁柱,就是笔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花费。

初次置身于此,田知棠不禁暗自咋舌,心说到底是传命国侯,这梧桐院不过严家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可单单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显宦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又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边,因离近旁那座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无法尽情舒展枝叶。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此时亭中已有数人或坐或立,居于上首者却非此间主人夏继瑶,而是一位病恹恹的老者。由于视线受阻看不真切,田知棠虽断定此人身份不凡,却非燎侯严荣,当即也不过多打量,只将目光投向坐在其下手的夏继瑶。

他早就听说严荣的外孙女儿是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可自打来了梧桐院以后,每每只能隔着珠帘与对方谈话,想着今日终于有幸一睹芳容,自然好奇难抑。谁知一见之下,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平心而论,夏继瑶姿色不差,只是她凤目狭长眉似剑锋,颧高无肉鼻如刀削,如此锐利线条放在男子脸上自能增色添彩,之于女子却未免生硬,英气有余,柔美不足。不过女子之美,三分看长相,三分看妆扮,还有四分看的则是内秀。论妆扮,夏继瑶今日一袭素色冬衣,头面上也是淡妆简饰,除了发间那两支飞凤回首的金步摇,便只肩上一领油光水滑的紫貂短裘算得奢华,端的是大袖宽衫杂裾垂绡,湖风过处衣带飘飘,既灵动飘逸,又颇具古风。内秀更不必提,且不论她那早已名闻朝野的锦绣智慧,单是一身在国朝顶级勋贵府上养出的端雅贵气,就足以令世间九成九的女子相形见绌。话虽如此,那句“国色天香”用在她的身上总归难免阿谀奉承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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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田知棠看来是如此。

由候在桥头的下人引入湖心亭后,田知棠正要上前见礼,夏继瑶已摆手示意不必,又笑着招呼道:“知棠啊,如今年关将近,家里诸事繁杂,我倒一直忘了问你。仇公说你世居江南,如今来了北地,吃住可还习惯?”

“回小姐的话,绿琴姐姐心思细腻虑事周全,已将属下平日一应所需都安排的细致妥帖。属下本是乡野粗人,陡然得享此福,倒还真有些不大习惯。”田知棠躬身回道。一句话说得夏继瑶身旁的绿琴眉开眼笑,直朝他连连眨眼,一副“算你会说话”的欢喜模样。

夏继瑶闻言也笑,回头看看一脸得色的贴身丫鬟,摇摇头又对田知棠说道:“你啊,还是太拘束了。家里规矩是多了些,我也时常为此着恼。不过呢,出门在外,咱们该讲的规矩要讲,到了家里,你却无需这般谨小慎微,大可随意一些,省的琴儿这丫头老在我面前唠叨,说家里又来了个无趣的。”

田知棠恭谨一笑,心知这种话听听即可,谁当真谁是傻子。所谓权贵者,权力、地位、财富等等全都只是前提条件罢了,真正用来彰显其“贵”的恰恰是那些被普通人嗤之以鼻的礼法规矩和繁文缛节,正因如此,权贵们便是吃糠咽菜都能吃出国宴的派头,而暴发户们就算有幸得尝御膳,也免不了一副狗啃馒头的架势。

闲聊过后,夏继瑶又为田知棠介绍起亭内诸人,却唯独略过那位病容老者,待田知棠与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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